客人到了家门口,总没有不让进的道理。薛太太将她让进了屋里,自己却也着急忙慌地往底楼的客厅里走,将坐在那里的一位先生扶进了旁边的一间房间。谢方思只匆匆看见一个背影,瘦削地像根枯竹竿,在他略转过身的时候,隐隐可以看见枯瘦的支棱起的颧骨。

    薛太太见她人已经走到了客厅,冲她讪笑道:“她舅舅身体不大好,我让他去屋里头休息,省得他一脸病容,吓着客人哩!”

    谢方思牵了牵嘴角,客气道:“不要紧,我就是来探一探病情,并不久坐。”

    薛太太便将她引去了二楼陈嫣的卧房,谢方思拧了门把一进去,远远先看见一个人影拥着薄被子,躺靠在两个叠在一起的厚枕头上。她直觉这就是陈嫣了,可走进一看,还是不由得吃一大惊。

    白海棠只说她是脸色不大好,那还是客气的。她原本很圆润的脸颊,不过几天功夫,就瘦削下去,连带着眼眶都凹下去一些,那阖着的眼睑下,印出两片青色,同先前鲜活灵动的少女,浑然是两个人了。

    陈嫣带话请她快来,谢方思就猜想她大概病得不轻,如今亲眼看见了,又比自己想象的更重上三分,吓得一时间忘了言语,只管在她床边坐下,握了她搁在被子外的一只手,轻轻摇动着将她叫醒,问道:“你这是怎么了?”

    陈嫣阖着的眼睛缓缓睁开来,还没有说话,眼眶便先红起来。她嘴唇开合几下,分明有话要说,可移动一下眼珠,又给停住了。

    她有话说,谢方思当然静静地等候着。果然不过几分钟,薛太太去而复返,端来了两个茶杯。她把茶杯放下了,人却不走,挂着很亲和的微笑立在一边。

    她不走,陈嫣就不说话,只管微微侧着头盯着她看,薛太太倒被她看得挂不住了,眼神闪躲起来。半晌,陈嫣咬着牙道:“你还不走吗?我心里不痛快,这病更加好不了了。”她实在很虚弱,连声音都微乎其微,要不是屋内二人都离她很近,恐怕还要听不见。

    薛太太这才窘迫地一笑,冲谢方思道:“这小姑娘就是爱钻死胡同,谢小姐替我劝一劝她,让她宽宽心吧。”这才走出门外。

    屋里只剩她们两人了,谢方思忙将她扶起来一些,急道:“你到底生了什么病?要是实在严重,不如就住到医院......”

    她说话间,陈嫣另一只放在被子下的手,也伸出来握了上来,连带着眼睛斜看向卧室的大门。那大门上嵌着花玻璃,此刻浅浅地映出一道人影子,像是有什么人正贴着门缝,偷听里头的动静。

    谢方思惊出一身冷汗,只觉得胸口那颗心再跳得快一点,就能直接跳出喉咙来。陈嫣说话声小,门外想必听不见,可自己是正常的音量,若突然间放低了,岂不是告诉门外那个人,她的行迹已经暴露了吗?恐怕要生出许多危险。

    便强自镇定下来,一面将陈嫣手里的纸团捏到手心,一面音量不变地把话说完了,“不如就住到医院里去,有专业的医生看护着,要比家里好上许多。”

    她的声音不便,脸上由惊慌到镇定的种种变化,却逃不过陈嫣的眼睛。她像是很激动似的,将谢方思的手攥紧了,含着眼泪道:“我们才认识多久呢,实在没有道理要你管我的事。只是临到事发,我竟想不出还能求谁了。”

    谢方思蹙着眉沉默了片刻,默默将她滑到脸上的眼泪擦了,牛头不对马嘴地道:“你这话也对。医生看病,能不能成功,那不能打保票。只是你自己,总要想着能好起来才是。”

    陈嫣却像是听懂了她话里有话,眼中的泪意更添一层,急喘了两下,道:“若能治好,那就是今生今世大恩大德,要是治不好,那也是我命不好。可我即便死了变成鬼,也知道该去找谁。谢姐姐放心。”

    她说完这一句,两眼含着眼泪与怨愤,径自地瞪向那扇玻璃大门。

    谢方思走的时候放轻了脚步,拧开卧室的大门,果然和门外的薛太太撞个正着。后者着急忙慌地挤出一个笑容来,问道:“这就走了吗?”眼神却钩子似的对着谢方思上上下下地扫视,查看她是不是带出了什么东西,被她藏在身上。

    谢方思像是没注意到她的检视,泰然自若地任由她打量,轻声道:“说话也是费精神的。病人最需要休息,我不能久呆着不走。”

    抬脚刚要走,又很忧心似的,折回来对着薛太太请托道,“薛太太,我看陈嫣这一回病得不轻,劳您费心照顾她了。就我的所知,要多下床活动活动,窗户也要打开。刚才我进屋时,门窗都关得紧紧的,空气不通畅,实际是对病情有碍的。”

    薛太太见她脚下生根似的,对自己叮嘱这样多,那淡定自然的样子,实在不像知道什么内情。一时之间,倒很吃不准,觉得她没什么嫌疑。

    但她还是不大放心,送走了谢方思,又折返到陈嫣的卧房里,对着四周的物件查看起来。

    陈嫣倚靠在枕头上瞥了她一眼,冷冷着道:“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,我这里的东西,被你拿得也不剩几件了。”

    薛太太一面手底下不停地翻看,一面讪笑着道:“你这个小姑娘就是爱多想,我把你那些纸呀笔呀的收走,也是不愿你多费精神,是为着你好呢。我要你一点纸笔,能干什么呢?”她说这话时,正拉开梳妆台的一个抽屉,里头滚动着一支丹琪牌小口红。